6月30日下午4点半左右,我来到空军总医院东楼8层9号床,探望正在这里住院的恩师方立天教授。方老师患病已有3年,最近一个月基本处于卧床状态。我进入病房看到,方老师居然坐在椅子上,双手放在餐桌上。
方老师见我进来后,点头示意。令我吃惊的是,方老师拿起圆珠笔,在一张A4纸上写了一行字。字体有些不齐整,头几个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,老人家于是在第二行写了两个字:“杂作”。我终于读通了第一行:“右边书桌有杂(什)作,可以浏览指正”。我赶紧跑到病床的另一侧,果然哪里有几个本子,其中一个打开着,有2页字,共4段话。我边看边拿过来,走到方老师的身前,在椅子上坐定,说:“方老师,让我来念一遍吧。”方老师点头同意。我于是用较慢的语速,一字一句地念着方老师一贯的雕刻一般的字体:
第一页写着3段话:
无,是宇宙之母;
无,也是宇宙之归结。
缘起性空,
一切皆空,
四大皆空,
毕竟是无。
在性空大框架内,
无为而无不为,
无不为而无为,
是人类的大创造。
第二页写着一段话:
心与物
心与物互变,但归根到底,物为心所变;
心之高于物的变异性,在于其内在的不停的
思考动力,这是最重要的;
人类要不断互推心物的互相运动,进而把心与物大事业推向高峰。
全文念完,我对其中的思想还不甚明了,但我意识到,我的老师是一位合格的哲学家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都是用概念在工作,了了分明,不糊涂。
师母听到我们的学习,就过来说:都什么时候了,还在想这些。
可这才是一名真正的哲学家的所思所想吧。
这时,方老师拿起笔,在本子上写下了3个字:
另一本
我赶紧又跑到病床的另一侧,看到还有2个本子,其中一个是新的,另一个的最后2页有一些字。我看了一下,知道是以前的会议笔记,不是新写的。我拿着这两个本子来到老师面前,一页一页地翻看。老师似乎有点焦急。
这时,师母说:你让我给你拿个新本子,就是这个,你还没写呢。另外那个是旧的。
方老师明白了,于是,就在写“心与物”的那一页,写下了另外的3个字:
心与性
显然,这是与“心与物”相对的,该是著作的又一部分。
我内心颤抖着。师母说,差不多了,该休息休息了。方老师点头。
方老师拿起刚才写“右边书桌有杂作”的那张纸,在上面写了8个字:
心与性(明日说)
我连声说好。明天我一定来上课。
与护工一起将方老师搬回床上,我就告辞了。走在楼道里,我恍惚有了一个梦想:每天下午都来听老师讲一课。
在我的心底,我是不太接受方老师就这样撒手人寰的。方老师一生致力于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,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坚定的守护者。方老师的时代才刚刚到来,倘若再有十年世寿,方先生将为中华文明的复兴做出何等的贡献!
然而,第二天,方老师就没有继续上课的力气了。
一周之后,7月7日九时二十六分,方立天教授与世长辞。
这成为方立天教授半个多世纪讲坛生涯的最后一课。